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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怀昌夫妇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西历十一月了,他们走了不久,谢婉贤便从北京发电报到上海,说她和冯夫人准备启程南下,到镇江过年,会在上海稍微停留一下。

谢道庸去世后,冯夫人着实消沉了一阵子,但她到底是旗人家的姑奶奶,在谢道庸墓旁守了三年孝后便搬回了京城,还一手办成谢宛新的婚事,将她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做生意的旗人。

宛新在谢婉贤教课的学校里工作,做后勤。谢道庸去世后她有些消沉,但本性里的天真活泼还在,虽然没上过学,但好歹由谢道庸亲自给开了蒙,背过唐诗宋词,也糊弄着读完了四书,因此在学校里倒还不算是个彻底的文盲,偶尔也能跟国文老师们聊上两句诗词,颇有人缘。

谢婉贤要带冯夫人南下镇江时,宛新着实不高兴了一阵子,还提议要带着母亲到婆家去,却被冯夫人拒绝了,婉贤知道她是想实现谢道庸生前的期望,因为就连她都知道,谢道庸曾经无数次念叨着告老,说想回镇江,跟老宅兄嫂小辈一起过个热闹,且不必走什么人情往来的年。

婉贤拜托徐适年去为她们买车票,要最好的车厢铺位,彼时徐适年正准备去采访孙文,婉贤就那么直接走到他报社里跟他说这些事,口吻亲切而平常,像个成婚已久的夫妻。

报社里有刚来的年轻人,不知道情况,但看他二人又时常交往,便开玩笑:“徐先生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。”

徐适年还没说什么,婉贤反而主动道:“我们只是多年老友,并不是夫妻。”

那年轻人就吓一大跳:“不是夫妻吗?为什么?我看先生和夫人很般配啊。”

婉贤笑起来,眼泼流转,看徐适年一眼,又去同那年轻人打趣:“不要叫我夫人,把我叫老了,我还是个未婚少女呢。”

徐适年在一边哈哈大笑,连连点头,对那年轻人道:“这是我曾经的学生,我亲手将她送进北京大学。”

他一边说一边将桌上要带的东西,笔和硬皮本,还有怀表和一切钞票全部装进包里,那包是他自己缝的,一个布包,但现在就连报社的年轻人都在用皮包了。

“我要去见孙先生了,”他大步出去,同时叮嘱婉贤,“你要赶紧回家。”

婉贤不干:“你去见孙先生,不能带上我吗?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了,我也想见他。”

徐适年同孙文,说来也算是曾经的上下级,只不过民国建立后,徐适年便隐退镇江做起了教书先生,再后来因谢诚引荐前往北京就任教育部职员,算是同倒袁的孙文分道扬镳。不过两人的政见终究没有极为相左,在徐适年卸任北京的公职后,他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聊聊。

徐适年身上还背着谢家七千两银子的债务,这笔钱他一直是从自己的薪酬里拨出来,直接寄到谢家去的。他因此而生活清苦,一件西装穿了又穿,有破损之处便自己小心缝补上,勉强维持仪表整洁,但要采访孙文这等政界显要时,便显得有些穷酸了。

谢婉贤第一次从报社知道孙先生点名要求徐适年来采访的事情时,就主动提出为他置办一套好点的西装,却被后者委婉拒绝。今日他又去见孙先生,她便又提起来,徐适年皱着眉头说她:“你只是个中学化学教师,每月能有多少薪水?还是自己留着一点吧。”

“我起码不必租赁房子来住。”婉贤眼下住在谢道庸留下的宅子里,跟从镇江搬回来的冯夫人一道,“就当租了一月房子,拿这钱来为你做一身新衣服,就当我借你的,你以后慢还不迟,怎么样?”

徐适年苦笑:“我借你家的已经够多了,再要累积,恐怕无力偿还。”

“你欠家里的同我没有关系,这只算是你欠我的。”婉贤劝他,“你不能总穿你那套旧衣服去见孙先生吧。”

“当年大家识于微时,漫说旧衣服,就是血衣也穿过,”徐适年道,“他若是因我的衣物而挑剔我,那也谈什么革命建国。”

谢婉贤叹了口气,自己咕哝一句:“什么歪理邪说到你这都振振有词。”

徐适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他眼睛弯弯的,扭头看了谢婉贤一眼,用调侃的语气道:“是,我可是文人,文人最擅长的不就是颠倒黑白么?”

“好一个颠倒黑白,”谢婉贤道,“看来你也知道你是错的了。”

徐适年只抿着嘴笑,并不说话。

他们坐公车去孙文下榻的宾馆,车上人很多,徐适年便将婉贤护在双臂之间,人群推推搡搡,两人不免越挨越紧,婉贤自是一派从容,但徐适年却窘迫起来,使他不得不找些话题来转移注意力:“今天跟你开玩笑的那个小伙子,说来还是你的后辈校友,北京大学政治系的毕业生,叫梅思平,虽然毕业了有段日子,但到报社来不过几天,写评论很有些水平。”

谢婉贤在他双臂之间点头,很配合他地发问:“他毕业这么久,怎么会刚到报社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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