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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二来,荆州此地,东控豫扬西连巴蜀,历来为兵家所必争,与京口北府相呼应,有西府之称。谢府君在西府经营多年,对一地军政了若指掌,父亲在那里没有根脚,如何相争?

“三来……”

郗符不痛快地磨了磨牙,“三来,谢含灵狡诈!至今安居府中,焉知不是黄雀在后,等着对付她的人自投罗网。”

“哦,对对对。”郗尹连连点头,分外信任这个出生时祥云漫天,有白鹤入宅的祥瑞之子,咂摸半晌,不无遗憾道,“那就算了吧。”

他的壮志来得快去得也快,观察郗符的神色,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问“儿啊,你与那谢家女娘……”

“都说了我不知!”郗符声音蓦然加重,清倨的眉头如川壑。

他捏着指头上的玉扳指,转头唤进长随,耿耿于怀地问“文良玉住进谢府了?”

打听消息的家仆不知少主和那位乐山君较什么劲,硬着头皮点头。

郗老爷嗐一声,摇头晃脑跟着添乱“风马牛不相及。”

·

有静观其变的世家,就有不能容忍损伤风化的臣子。

大朝会上,出身吴郡朱氏的御史大夫,上书参劾谢澜安。

“《传》曰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今却有谢氏女隐瞒生平,欺世二十载,翰音虚名,居非其位。我大玄承王化,理当威兼礼法,故臣请太后、陛下严惩此女,以正视听!”

朝堂上响起一片不小的骚动。

少年皇帝生了张隽如冠玉的脸,一身书卷气,与那压在他身上的玄绛海崖纹龙袍几不相衬。

他自冕旒后下望。

王丞相不置一语,微微阖目,似在养神;文班为首的重臣,无论国舅公庾奉孝,还是惠国公何兴琼,皆雍容而立,没有为朱御史声援的意思。

少帝才张口,在龙座旁置垂帷的庾太后微一吟笑“王丞相,哀家不记得,我朝律令哪一条明说女扮男装为罪,抑或女子掌家为罪?”

王翱摇头,道并无此律。

朱御史急了,据理力争。庾太后声音沉下“淮河以北的尉迟老妪,久逞武威,成日宣扬她北蛮之地出了个代父从军的英烈女子,正是男女皆兵,全民皆兵,扬言早晚要过江踏平我朝!反观我文风浓郁的汉室,古有班昭蔡琰,今神闺之中又出了位巾帼奇才,你们不说褒扬,反要打压治罪,难道我南朝的胸襟当真不如北朝吗?”

少帝陈勍面无表情地闭上嘴,朝堂鸦雀无声。

谁人不知,太后这番挟枪带棒的言语,是借他人话风,浇自家块垒。

她口中恨言的“老妪”,便是北朝的尉迟太后。

想当初拓跋武帝在位时,尉迟太后与拓跋武帝在洛阳一同临朝,称为“二圣”,等到武帝驾崩,尉迟太后继续辅佐儿子,规划国事,北朝臣子皆视此为理所当然,无不服膺听命。

反观南朝,同样是垂帘,庾太后却几番被骨鲠老臣上书请退,称后宫干政于制不合,请她交还权柄。

庾太后一生大忌,便在“男女”二字上头。

她为何不顾群臣的怨声,一心想推动大司马举兵北伐,不就是要在武勋上同北朝较一较劲,以此证明她统领大玄的能力吗?

今日在这朝会上,谁执意针对谢澜安,谁便是在影射太后牝鸡司晨。

庾太后满意地看着无人敢多言的庭殿,转头笑问少帝“陛下以为,哀家之言然否?”

陈勍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,微微侧身颔首,恭顺回答“母后所言极是。”

·

“金陵数得上一流的八家门阀,当头的王、谢、庾、何,次之郗、原、卫、朱,余者不足为虑。”

放鹤亭中,红泥小炉烹着雨前茶,清香怡神,三人围茶台而坐。

谢澜安拈着一枚斗笠小盏,看鹤台上闲鹤梳翎,手比瓷白,慢条斯理地分析

“今日逢五大朝会,必有人提及我的事。王丞相不会多言,无论碍于王谢两家的姻亲,还是王翱此人的静水流深,他都不会多此一举。自然,也不会为我美言,顶多两不相帮;

“太后呢有意收拢我,庾家与何家都是太后的麾下,也不会攻讦谢家。”

谢策偏头看向她。

谢澜安继续道“郗家主才疏志大,可惜他家的大事一贯由少主郗符决定。我知那位少爷,貌似倨傲,实则最会取舍慎断,若非有十足把握,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。”

想起上一世这位郗家少主的所为,谢澜安瞥睫笑笑,清茶入口,唇齿含香“剩下原家已服,卫家中庸,都不足为患。余下一个朱氏,是江南本土的世族,自北方世族侨居江南以来权势被挤压,地位一落再落,想趁机扳倒谢家上位的,也只有这一氏了。可惜……”

谢策接口“可惜太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。”

此时他终于明白了,那日谢澜安口中说“有人请我出山”,所指竟是太后。

原来那个时候,她已经远虑到今日的局面。

但此事不能细想,一旦深究,就会和五叔祖逝世一样,让谢策感觉澜安变得有些陌生。

文良玉不通世务,云里雾里地啜茶,“含灵,说太后有意收拢你……这是何意?”

谢澜安笑得雅气,今天下二分,南北隔江而治,明面上各有皇帝,实际真正治国定策的却是两位太后。

咱们这位庾太后,可是心高志广得很呐。

“她大概以为,‘谢含灵无哀家庇护无以保自身,哀家无谢含灵效命无以利爪牙,张耳目,逞气志’,眼下正等着我递投名状吧。”

这话听得谢策和文良玉都悚然,一道低醇绵远的嗓音忽而传来“原来我谢家出了一个帅才吗?”

亭中三人俱是一顿。

听见这道熟稔又渺隔久远的嗓音,谢澜安握盏的指尖轻颤,迟迟转头。

只见一名著鹤纹袍戴远游冠的中年人穿庭走来,麈尾在手,两袖生风,高迈若仙。

“二叔……”她下意识起身。

她这位风度卓绝的二叔,坐镇着南朝重地荆州,勇谋不可谓少,宽和亦不可谓浅,就是太追求名士风度,把五石散当饭来吃,以至于前世年方壮年,便发毒疽,死在任上。

若当时二叔还在,西府军还在,楚氏小儿何敢暗生反骨一手遮天。

不过京城的风波应当才传到荆州,二叔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?

回来的还不止谢逸夏一人。在他身边,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铠衣男人,悍野的面相不似南人,铜眼鹰鼻,紫色脸膛,逼近九尺的身长更显得威风凛凛,令人仰视。

按理说谢澜安记事之后,便没见过他了。

然而前世死后,她曾目睹此人赶来谢府,伏在母亲的尸身旁嚎啕大哭,戟指痛骂谢家老少。

她嫡亲的舅父,阮厚雄。

前世阮碧罗为了保守她的身份秘密,很少带她回娘家归宁,即使阮家来人探望,阮碧罗也从不让娘家的婶嫂碰她抱她,防人如防贼。

久而久之,阮氏寒心,两家便断了来往。

谢澜安寄出的两路飞鸽传书,一封给文良玉,另一封便是寄去吴郡阮家的。

上辈人的错不该再延续下去了,她理应给血脉相连的舅氏一个交代。她在信上陈情,过段时间会亲自去吴郡拜见外祖母同舅父舅母,向他们当面请罪。

却没想到做小辈的还未起程,当长辈的先千里奔波来见她了。

谢澜安上前的同时,一名绿衣少年从谢逸夏身后跳脱而出。这少年长襕玉带,腰佩香囊,一眼落在谢澜安身上,惊喜不已

“阿兄,你真变成女子啦!”

谢逸夏的幼子,谢策的同胞小弟谢登,正值十四五岁贪玩年纪,一双眼闪着兴奋的光,使劲瞧住谢澜安。

阮厚雄身侧亦携有一子,名伏鲸,生得仪表甚伟,分外稳重,却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妹。

只觉她气格清疏似天人。

眼前四人,两对父子,皆她至亲。谢澜安掩住万千思绪,才要张口,阮厚雄先已唤了声“阿囡。”

浑身上下与这软绵绵的昵称不相干的谢澜安怔住。

没人这么叫过她。

阮厚雄久久凝望这茕茕亭立的小女娘,眼里涌现水光,天生浑厚的嗓子放得极轻“侬是舅舅啊。”

他以为她不认得他。

“&nbp;不肖甥女澜安见过舅父。”谢澜安颤声抱手见礼,细看舅父面容,再转向谢逸夏时,眨去眼中水雾,神色落拓如初,“叔父、舅父,您二位何以一同上京?”

阮厚雄看在眼前,心突然生揪一样地痛。

这孩子的礼仪举止,如积石翠松一般规矩俊雅,他活了这么些年,也没见过哪个后生有她这份气派。

可是,要经历什么样的打磨,才会将一个本应青春活泼的女孩子,浇铸成这个模样?

“叔父?”谢逸夏故作诧异地摇扇,“原来家主大人还认得我?此等大事,宁可去信吴地也不知会我。”

“恁大声!吓着孩子!”阮厚雄虎着张脸,“我是她亲娘舅,不与我说同谁说?”

谢澜安眉头扑簌一动,恰逢谢策和文良玉上前见礼,险些被这一嗓子震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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