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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大行皇帝驾崩于西苑,张皇后已在玉熙宫偏殿中整整枯坐了一夜。月动星移,曙更已至,清晨的微光透过三交六椀的窗棱洒在殿中幽幽的金砖上,她绞紧了手中帕子,再也忍不住,挣扎着站起身来。
先前她也并非未为自己留后路,在去往西苑前,她已交代了身边的掌事嬷嬷,若是她一去不回,便报之福王,让他速速出宫去寻阿舅。按理说,一夜过去了,怎么也该有些动静,断不会如现在这般让她在这森冷幽暗的偏殿中苦等。
朱漆饰金的隔扇蓦然被人推了开,远处的钟声伴随着来人沉静的步伐声,张皇后知道那是逢国丧,京城之中的寺院撞钟万杵。
来的人自然是蓝轩。
张皇后阴晴不定地望着他,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测出什么来。见她紧张的样子,蓝轩笑了笑道:“皇后娘娘可是在等什么人?”
这话仿佛击溃了她最后一点期望,张皇后声音发颤:“你是……太子的人。”
如今她仍旧不愿意承认,那个贱人的儿子做了皇帝。她付出了那样多心血,最后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。
望着蓝轩平静无波的面孔,张皇后在心中恨恨想,当真是匹养不熟狼。
蓝轩却摇了摇头。
“臣谁的人都不是。”
张皇后冷笑了声道:“说罢,太子给你什么好处?”
在殿中坐了一夜,她仔细回想前事,方觉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,一环扣着一环。她落到今日的地步,与面前这人是分不开的。
他先是假意臣服,骗取了她的信任,令她放松了警惕,又在关键时刻拿出一纸诏书,将她软禁,隔绝了消息。恐怕现在她安排好出宫传信的人也被截下了。张皇后不信,若没有一点好处,他甘愿冒这样的大不韪。
见她狠狠咬着牙,蓝轩淡淡道:“娘娘不早下手,以至于今日,现在后悔也晚了。”
张皇后一口气滞在胸中,对他怒目而视道:“若不是你,又岂会如此。”
蓝轩打断她道:“娘娘抬举臣了,新帝即位,是大行皇帝的旨意,臣又能如何左右。”
他这话夹杂着隐忍和无奈,张皇后心中一动,忽然又生出些希望来。
难道,现下她还可以指望得上他?
见她面上犹疑不定,蓝轩道:“娘娘莫疑心,如今臣与娘娘是同样的处境,甚至比娘娘还更坏些。”
张皇后蹙眉望他,蓝轩道:“娘娘与新帝不和,这自然不必说,然新帝即位,便会信臣,便会用臣么?臣瞧着,也不一定。”
张皇后嗤道:“少来唬我,她当皇帝,说你是拥立的首功也不为过,日后加官进爵,少不得你的。”
蓝轩叹道:“这不过是外人看来罢了,娘娘试想,臣是内臣,如今已至司礼监掌印,便是加官,又能加到何处去,进爵就更无用,无血脉留存,即便世勋世禄,又有何用?”
“拥立之功,更不用提,不过是大行皇帝的旨意,过了臣的手罢了,甚至正因为臣是大行皇帝的人,又掌重权,新帝即位,必在心中忌惮臣,甚至要除之方能后快。”
“更何况,新帝最亲近的伴读陆英,乃陆相之子,臣先前便听闻,新帝对他言听计从,日后必倚重陆相,如何肯任臣摆布?”
张皇后心想,这话听着倒有些在理。
“然娘娘却不同,依制,即便娘娘不是新帝生母,新帝即位,也需尊娘娘为皇太后,即便太子生母也称太后,需得加徽号以示尊卑,所以无论谁做皇帝,娘娘仍旧是这后宫中最尊的女人。”
张皇后闻言冷笑道:“原来你要劝我答应与薛氏那贱人二后并尊,可当真是好心。”
蓝轩道:“这不仅是为娘娘好,更是为臣好,若有娘娘在,新帝一时还腾不出手对付臣,说不得还有机会。”
这话说得现实极了,不由得张皇后不信,但她并不肯甘心,愤然道:“当年若没有我家,如何有今日的社稷,没想到临到了,竟叫薛氏那个贱人迷了眼,将正头夫妻丢在一旁。”
想到这,她越发伤心,竟忍不住流下泪来,似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苦楚一并倾吐。
蓝轩道:“娘娘哭也无用,先前大行皇帝派严鸾守卫城门,福王擅自出城,已被禁军收押,现下虽有娘娘的兄长带人在城外守着,但新帝下诏,令藩王入京奔丧,倘若真乱起来,一道勤王诏书下去,娘娘不仅保不住兄长,只怕连福王也保不住。”
张皇后听了这话猛然抬眸,蓝轩知道已戳中了她的软肋,见她神色间很有些松动,再劝一步道:“娘娘若想保住福王,只能趁现在还未撕破脸,以皇帝之礼对待新帝,我想以她的性子,也不会为难兄弟。”
“少不得臣在旁再劝上一劝,福王虽已出宫开府,但毕竟才十四岁,可留在京中,不用之国就藩,免得娘娘受骨肉分离之苦。而新帝尚未大婚,虽是两后并尊,但娘娘移居东面的景仁宫,薛氏移居西面的永寿宫,东西有别,尊卑自现。”
听了这话,张皇后方知他早将这一切安排好,恐怕由不得她不答应。
若说他是全然为她打算,张皇后自然是不信的,但听了他方才的自白,她倒愿意相信,这其中很大程度上夹杂着他的私心。
想来无错,他既是内臣,所图不过是眼前的荣华富贵,在谁身边能长久,自然就跟着谁,想比于要将陆家当作靠山,与他离心离德的太子,明显她这处更可图。
说实话,这时候张皇后很有些钦佩起他来。望着面前之人,她想,这当真是一等一的聪明,一夜之间便将这其中的厉害想得这样通透。
也好在他想得明白,才能给她留出些退路。
见她情绪渐渐稳定,似是拿定了主意,蓝轩微微一笑道:“那臣这便送娘娘回宫,也请娘娘写一道手书送出城外,趁现在还未闹出兵变,让蓟州总兵带着人回去。”
张皇后沉默了片刻,终是点了点头。
出了玉熙宫,蓝轩吩咐尚璟道:“去十王府街找严总督,让他送福王入宫。”
待尚璟走后,他身边的郎燕生终于忍不住,压低声音道:“方才厂督对皇后娘娘说,新帝即位后不会用咱们,而是倚重陆相,可是当真。”
蓝轩似笑非笑望着他道:“你怕什么。”
郎燕生在心中想,怕什么,这还用说?
自大行皇帝废丞相,定下批红之制,各地奏事的题本皆是通过通政使司收取,先到司礼监分拣,再呈御览。但皇帝基本不看,所以就由司礼监直接送至内阁,之后内阁草写出票拟,再由司礼监与皇帝过目,皇帝御笔朱批。原先票拟的批红都是由司礼监代劳,与内阁意见不合是常有的,因而这两处向来势同水火。
先前因大行皇帝不管事,几位内阁辅臣经年不得见天颜,自然司礼监大权独握。
然而现下,郎燕生想着新帝做储君时,那个鸡鸣即起日落方歇的勤奋劲儿,不由想,若是日后新帝倚重内阁,怕不是件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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