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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峰山紫阳洞终年笼在浓雾里,山的四周从不见风,日光倾洒肆意。

温暖的光笼在漫山遍野的松枝和百花上,照得雾都是色彩斑斓的。

云遥记得先时每回来这里,那位和蔼的老人家,都会给她递上一捧果子,让小鹿带着她去玩。他们讲经论道,她就坐在蓬松的云朵里,从山的这头,飞到那头。

她记忆里的青峰山,从来百鸟争鸣、百花齐放,最是热闹,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清冷幽寂的时候。

云遥随扶绪进入紫阳洞,再见到云遇和黄天化,已经是在凤凰台醒来的四日后了。

那日她剖心取丹,只来得及看到煞气逐渐消散,便失去了意识。虽是昏迷着的,疼痛却并未减轻一丝一毫。

她不知道昏迷后发生了什么,只觉从四肢百骸,到五脏六腑,俱如有人拿着针线,把她被戾气割伤的血肉硬生生缝合一样。

不知这种疼痛到底持续了多久,睁开眼时意识尚有些混沌,映入眼帘的是蓝的天、白的云,扫过身躯的是吹拂莲花香气的暖风,以及……一双温柔的手。

云遥下意识向那双手看去——

“醒了?”

尚带着鼻音的惊喜询问,将云遥的意识猛然聚拢到一起。

云遥愣愣地看了看指尖燃着火,一点点拂过她身躯的扶绪,又看了看伸着舌头,眼泪与口水齐下的大黑狗——哮天犬,张了张口,不由得睁大了眼睛:“你们这是……要把我烤了?”

扶绪收了手,狠狠地白了哮天犬一眼,又顺势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:“你血流得太多,神魂飘散,差点当场归西。我一时情急,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。你是从凤凰台的涅槃火里生出来的,我便试试拿涅槃火给你疗伤,没想到真有用。”

云遥眨眨眼,“哦”了一声,听她这么解释完,越发觉得自己身上有股烤焦的香味……

她顿了顿,掀起眼帘:“我回来几日了?”

“约莫有三日吧。”扶绪拍了拍哮天犬,哮天犬立刻会意,老老实实趴下,缩成一团,任她拿它当枕头垫着,顺口纠了句错,“殿下,是三日半了。”

呼吸时牵动胸腔疼,开口时牵动更多更疼。云遥缓了缓,才慢吞吞道:“我的身体……”

“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?”扶绪突然睁开了眼睛,转过头皱眉盯着她,连珠炮一样蹦出了许多个问话,“我把你带走前,还对别人说,你的伤只是看着唬人,实未伤及性命。但我带你回来一看,不仅神魂不稳,连身躯都千疮百孔。怎么,你揪你的花瓣给别人当药材去了?”

云遥被骂的心虚,缓缓地抬起眼,扯出了个乖巧的笑。她眼下实在虚弱,这笑在扶绪眼里,便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味道。

扶绪默了默,责备的话,再说不出口。

云遥看她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,才试探性问道:“白玉堂会有事吗?”

扶绪斜眼瞧她笑,动了动唇,像是想要调笑她一番,可又实在分不出这个心情,便半僵着脸,笑容看得哮天犬皮毛一紧。

“他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寿命,定也要付出一些东西。至于是什么,我也不知道。”扶绪淡淡道,“那天我问他留不留你,你猜他怎样讲得?”扶绪没有给她猜的机会,径直道,“直截了当,不留。”

她细心留意着云遥面上任何微小的变化,却没成想,只捕捉到了云遥眼里一闪而过的笑。

“这……是他。”云遥眨了眨眼,又缓了一口气,才慢慢道,“我终于懂了姐姐为什么执意寻姐夫,哪怕付出生命。”

“那些年陪在姐姐身边,见她每日沉在苦痛里,心里只觉着她不值得。她为姐夫这样受苦,可是姐夫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
“敖景颐险些为救展昭而死,还要我剜她的龙鳞,抽筋拔骨,救疫病蔓延的襄阳城。那时我也不理解,只觉着,这个负了她的人间,依旧不值得。”

云遥说一句便要歇上一会儿,极轻地呼吸着,不敢有大幅的动作。

每回她一停,扶绪便立刻睁开养神的眼,紧张地探上她的脉。

提到旧人,云遥本来心里苦涩,可见她这幅样子,又忍不住笑了。

“我后来明白,当心里失去了爱,无尽的寿数便是无尽的折磨。可心里有爱,一眼,便足以走完一生。”

扶绪动了动唇,却没说话,垂下了眼帘,不知在想什么。

云遥又缓了会儿,才淡淡开口:“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值得不值得一说,只有愿意不愿意。只要心甘情愿,便是什么结果都受得住。”

“姐姐,我说的这些你都懂,我的心思,想必你也明白。”

云遥慢慢的,握住了扶绪垂下的手。

扶绪掌心常年都是干燥温热的,一如她这个人。自云遥有记忆起,便从未见她哀伤凄切过。涅槃归来的凤凰,像是将自己的脆弱与软肋一并也烧去了。可凤凰对二郎真君的爱,从不因漫长的年岁而消减。

“姐姐,”云遥感受到扶绪缓缓收紧的五指,抬眼对上她的视线,一瞬间,心里蓦地平静了。

“待我伤好,我……不想再留在这里了。”

*

“本座倒是没想到,符风会是自愿散尽魂的。”

黄天化紧紧闭着双眼,赤着上身,被清虚道德真君缚在一方偌大的池子里。池子里没水,只有浓稠的雾,将静静长在黄天化身旁的一株红莲,悉数温柔保护起来。

扶绪坐在池边,听清虚道德真君如此道,极轻地笑了笑,抬手将鬓边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:“兴许,是他临死前,突然想做一回好人吧。”

清虚道德真君是黄天化的授业恩师。当年封神战争起,黄天化下山,经年战争后封神,供职于天庭。他们的师徒缘分一如封神前,偶尔黄天化会回来看望他这位几乎已经避世的师父,带着云遇一起。

这回真君出关,随扶绪一道去襄阳,在云遥意料之外,却也在意料之中。

云遥瞥了一眼黄天化——他呼吸极微弱,胸腔没什么起伏,不知靠什么宝贝吊着一条命。

既是关心他,又为何偏偏在他这般情形下出现?但凡清虚道德真君早些出关,事态不会发展至此。

“对了小遥,把药拿出来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云遥上前,从怀里摸出几瓶药,交给真君身旁的小童,低声介绍:“这瓶是内服,这瓶是外用,这瓶待他实在不成了,可以续命……”

药是扶绪去兜率宫求的。彼时太上老君方从西方梵境回来,还没来得及休息,便被扶绪拉到了炼丹房里,云里雾里又被灌输了一顿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”,开炉炼了四瓶丹。

一瓶他特意看着云遥服下去后,细心叮咛:“这几日不可动用仙力,不可忧虑,不可乱跑……”

简而言之,除了睡觉,什么都不可。

又休息了一日,直到身上内外的伤见好,扶绪才带着她来青峰山。

云遥看着小童下池,为黄天化上药,忍不住转头问真君:“姐姐的伤这样重吗?连形都维持不得?”

清虚道德真君耐心道:“符风临死前,用自己的修为,换回了云遇一条命,但他的煞气与云遇偏偏相克。云遇的外伤虽然可以医治,但内里两种修为的结合,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”

扶绪突然叹了一口气,抬手覆上红莲孱弱的花瓣:“她也是真傻,自己都那个样子,还想着救人。”

“什么?”这回倒是云遥听不明白了。

“也幸亏你到的及时,又有符风舍命救她……否则云遇自愿散尽修为去消除血阵的戾气,便是如来佛祖也救不回来了。”

什么?姐姐竟然是自愿进阵的吗?

她不是恨的吗?

云遥骤然回首,先时一幕幕走马观花在她脑海里掠过,她突然一愣。

“凡夫俗子哪里配……”

“他们活该……”

“爱如何如何,与我无关……”

云遇面无表情说这些话的时候,她是怎样回的来着?

“姐姐,你怎么这么冷血?”

……

可即便云遇每次都这样说,却从未真的袖手旁观过。

原来,千百年的陪伴,都是镜花水月,她竟,从未懂过姐姐。

云遥鼻子一酸,眼眶忽的湿了。

这副神情落到扶绪眼里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她站起身,捧过云遥的脸,温柔的笑着:“别难过了,顺境逆境,都是命数。他们受的苦已经够了,早晚有一天,故人会再重逢。”

云遥动了动唇角,想笑一笑,却笑不出来。“可……我还能等到这一天吗?”

扶绪鼻子也酸了,却不敢露出其他情绪,只揉着她的头:“与她说说话吧,她听得见的。”

话落,云遥转头,红莲竟像真的听见了一样,莲瓣轻轻抖了抖。

从青峰山紫阳洞出来时,即将行至山脚,小童匆匆忙忙追下来,塞给了云遥一个篮子。

小花篮里盛满各式各样的果子,都是云遥小时候爱吃的。云遥接过篮子,刚想道谢,小童又一阵风似的跑了。

云遥在原地站了会儿,什么也没说,转身走在了扶绪前头。

扶绪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发现,不知何时,云遥竟瘦成了这样,仿佛刮阵风就能将她吹走。

“你想与他在一起,不必非要做凡人的。我凤凰台的仙,王母不敢管。”扶绪道,“若实在舍不得,便不去道别了,大不了以后累些,两头跑一跑……”

云遥的脚步顿了顿,瘦削的肩膀垂成一个颓然的弧度,没回头:“姐姐,我与你不一样。你当年殉世救苍生,你做什么都有资格,我没有。”

“而且,人有人的礼法,神有神的天条,我不能既盼着不受天规拘束,又不受凡世礼法拘束;既妄想着得到神的永生不灭,又像凡人一样去爱。”

“真的……决定了?”扶绪迟疑道。

云遥笑了笑,转身时,笑意漫上了眼睛里,“何况……我也想尝试着,和心爱之人,一起变老……”

“说不过你。”扶绪佯怒白了她一样,借着抬手捋发,悄悄抹去眼角一滴泪,“你的路,自己选的,若以后白玉堂欺负你,遇到麻烦,我可不管。”

“先别提以后了,我觉着,凤凰台就有大麻烦等着我呢。”云遥叹了一口气,正巧,刚上第三重天,就见一排乌压压的帽子几乎遮住了真君神殿的门。

扶绪眼里的笑顿时冷了下来:“本君倒要看看,谁敢从我府上抢人。”

杨戬这些时日不在,看家的只有哮天犬。

此时哮天犬正扯着脖子和玉帝派来的天奴喊:“找人?你什么东西啊你来我们这找人?凤君的人你也配找?”

天奴被他骂得急头白脸,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:“你你你,你狗仗人势!”

“嘿?我就是狗啊!”哮天犬汪汪两声,余光瞥见了扶绪,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,“我主人回来了,你有本事跟我主人喊去啊!”

天奴以为回来的是杨戬,脊背挺了几分——二郎真君是玉帝陛下的外甥,平日里虽然冷淡,但还算好说话。

可一回头见到来人,方才被气白的脸,更难看了。

凤凰的威压让他们不敢直视,腿肚子隐隐有些发抖。领头的天奴还算镇定,先行了礼,看扶绪没什么表情,硬着头皮道:“凤君殿下,奴婢们奉王母娘娘的旨意,来……来请云遥仙子。”

天奴的声音越说越低,在场的人却都听清了,眼见着扶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

云遥了然地点点头,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果子,丢到哮天犬手里。哮天犬“咔嚓”一声,狠狠咬下一大口,清脆的咀嚼声在寂静的门口被无限放大,天奴下意识瞥了哮天犬一眼,又斟酌着扶绪的表情。

扶绪没动,只回头问:“你想去吗?”

天奴心里咯噔一声。

“去。”不料云遥满不在乎地应了,仿佛只是王母娘娘召见她去吃果子。

“那便去吧。”

出乎众人意料,扶绪径直走向真君神殿的大门,连头也没回,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。

这回连哮天犬的表情都挂不住了。他张着嘴,眨眼:“小遥?殿下怎么回事?”

“没事。”云遥把篮子放在他手里,“等我回来。”

天奴默默擦净冷汗,直起腰杆。扶绪一走,他们连声音都大了几分:“仙子,那便请吧。”

王母娘娘的瑶池今日也寂静得很,进出的天奴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隔着大老远,云遥就看见王母娘娘猪肝一般的脸色,下意识就笑了。

“有什么事,值得你这么开心?不如与本宫说说,让本宫也开心一下。”王母娘娘放下手中的杯盏,轻轻擦拭唇角,皮笑肉不笑道。

“小仙只是在感慨,数日不见,娘娘越发雍容美丽,一看便知,满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华贵。”

一番话说完,王母娘娘脸色陡然黑了。然而只一瞬,她立刻换了张面孔,站起身,弯着眼睛,行了个礼:“陛下。”

云遥就着跪的姿势转身,给玉帝叩了个头。

“快起来吧。”玉帝虚扶了她一把,走向上首,搀着王母娘娘坐下,随口道,“云遥仙子的伤还没好利索,赐座。”

王母笑容一僵,却没说什么。

“你解了襄阳城瘟疫,又救北海四公主回天,两件大功,想要什么赏赐。”玉帝抿了一口茶,视线懒懒地扫过茶叶浮沫,落在云遥身上。

云遥垂下眼帘,不紧不慢地说:“疫情并非云遥一人所解,其中北海四公主敖景颐功不可没,我姐……云遇也有功劳。至于救敖景颐回天……敖景颐是命不该绝,云遥只是帮了一把,并无没回天的能力,不敢要赏赐。”

“哦?没有回天的能力?”玉帝道,“可朕怎么听阎王上报,你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了人回来。莫非他们搞错了?”

来了。

她就知道,玉帝在这里等着她。

云遥慢慢抬起眼帘,余光里是王母娘娘毫不遮掩的笑意:“陛下,本宫也在好奇,云遥仙子救得是什么人,值得她不惜违背天规?”

云遥抿了抿唇,刚想开口,忽然听得天奴来报:“陛下,太上老君和凤君求见。”

王母皱眉:“他们怎么一起来了?”

玉帝点了点头:“让他们进来吧。”

一阵炽热随着风被带进瑶池,云遥正要起身,眼前华光一闪,卷着火焰的长鞭便落到了她腿上。

“扶绪!你这是做什么?!”玉帝被扶绪一鞭子看蒙了,下意识站起身,推出一掌,格住扶绪落在云遥身上的第二鞭,却没想到扶绪用力之狠,鞭尖扫过云遥手臂,又是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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